“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?我们追求什么样的教育?我们培养什么样的学生?我们该做什么样的家长?”在只知驯服、考试和泯灭个性的教育制度之下,杨照让人停下来审视教育的意义,活着的意义。
正文
1963年出生的杨照,是台湾中生代中最重要的作家之一,被香港著名文化人梁文道评为“台湾最博学最富洞察力的健笔”。
近六十年来,杨照讲历史、写新闻、著小说、当主持,做老师,各种角色腾挪转移,评论横跨政治、文化、历史、美学等,观点独到,涉猎范围无所不包,却始终恪守一个“书写者”的本色,“我思故我写,我写故我思”。
通过高产量的文字不断倾吐,杨照既辨认自己的生命轨迹,也叩问人之为人的意义。
杨照也一向是台湾教育的批判者。他的女儿李其叡14岁去德国诺汉威留学,获得全德青年音乐大赛满分第一名,16岁就入选史蒂芬·寇瓦谢维契大师班……这一切的开始,正是因为逃离了台湾枯燥的应试和唯分数论的教育现场。
杨照以自己女儿为例,出版《别让孩子继续错过生命这堂课》(目前只有台湾版,大陆版不久将面世),不遗余力希望通过各种论述,启发更多人走出应试教育的框架,找到自己的价值。
01
很多人已不再对更广阔的世界发问
如今的杨照,是站在世界看台湾;曾经的杨照,是站在台湾看世界,都是为了摆脱那个被束缚的自己。
杨照出生的年代,禁闭和压抑的气氛笼罩台湾,“匮乏”是时代的关键词。他父母亲不是知识分子,也不是书香门第,但宽松的家教使得杨照从小像一台全频段的收音机,开放全身的感官,不放掉来自外界的任何一种信息。
因为信息匮乏,使得杨照对任何资源倍加珍惜。他多次讲到,每次进电影院看电影,都会觉得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这部电影的机会,所以什么细节都务必记住。对于阅读,他更是非常认真、专注,到了饥渴的程度。
为了领略川端康成文字的魅力,他可以去努力钻研日文;为了触及英文经典,他死啃英文。因为历史的原因,台湾那一代文化人受美国影响很大。而杨照坦言,他们学习英文,和现在的孩子不同,在封闭的台湾,那是接触世界的唯一机会。
杨照记忆深刻的,是“美国驻台北新闻处”图书馆里度过的时光。在那里,他读了霍桑、海明威等美国作家的经典小说,《美国宪法》《联邦论》等关于美国立国精神的相关文献。“知道了世界之大,就不会觉得在学校里读的那几本破课本有什么意义,考试考了几分也没那么在意。”杨照后来回忆说。
很自然的,一种求知的饥渴,促使24岁的杨照在1987年启程,前往美国哈佛大学,攻读历史,一读就是6年。
此时的台湾,也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持续40年的国民党威权体制在“毫无征兆的情况下”迅速瓦解,台湾走向民主,经济增长,日新月异。
台湾的变化吸引着远在美国求学的杨照。学业结束,他迅速回到台湾,融入台湾的巨变,一路撰写时评、文化评论、小说、散文,成为台湾最活跃、最受关注的写作者之一。杨照用他国际化的视野,重新解读台湾与世界的关系。他的作品,字里行间也始终透着温厚的社会关怀与使命。
而杨照也突然觉得,在今天的台湾年轻人中,消失了自己那一代人对知识的饥渴。
“我生长的台湾六零年代、七十年代,人们什么都看,什么都追。在那么贫瘠的年代,最重要的资源是书。不管是谁写的,只要别人告诉你,这是一本好书。你就读,不停地读。20世纪80到90年代,中国大陆也有这样的补课和追赶。而今天的年轻人会有一种错觉,认为什么东西都很容易得到。当我要的时候,它就在那里。
于是有了很奇怪的现象:因为你觉得什么都有,你就什么都不要,你对生命没有热情,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你不知道你的热情所在。所以,这么丰富的周围,有这么多可能让你得到的东西,你却什么都没有得到。”杨照说。
世界还在那里,但很多人已不再对更广阔的世界发问了。
02
如何成为一个“全人”
杨照始终在通过一支笔,通过不断的书写和对世界的发问,让自己变得辽阔。而女儿李其叡,也是他观察世界的一个窗口。
杨照和妻子都是著名作家和评论家,都热爱阅读和写作,也希望把这种热爱传染给孩子。可是,女儿不喜欢。为了让女儿从小被文学熏陶,夫妻俩在家里颇费心机地放了好多巨型书架,满满当当地摆满自己喜爱的各类书籍。但女儿并不喜爱阅读和写作。
杨照开始调整自己作为父亲的角色,放下曾经对女儿的种种构想,只是单纯地陪伴在她身边,陪她玩耍,陪她快乐。让他没想到的是,女儿喜欢上了音乐,并对钢琴表现出越来越多的兴趣。
这种热情感染了杨照。杨照为女儿的喜欢而喜欢,也时时和女儿交流音乐的感受。
然而,台湾的教育环境,却在一点点磨灭女儿对音乐的热爱。
女儿李其叡经过严格而痛苦的国中音乐班入学考试,顺利进入就读,却发现“音乐班里少有人对音乐有兴趣”、“一路排下来的考试,人活着好像只为了音乐班升学考试这件事”。14岁的她痛苦不堪,决定到德国追求心目中的音乐教育。
女儿的决定,得到父母的全力支持。杨照和妻子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女儿这一边。
在台湾,追求考试和标准答案一直是台湾教育长期的问题,杨照也曾是受害者。如今,几十年过去,女儿仍被困在不断考试的循环里。
杨照说:“我从来不认同过台湾这个教育体制,通过考试,尤其对于分数和标准答案的强调,来衡量一个小孩。分数可以排高下,排名次,却丧失了小孩独特的个性。我不希望我的小孩跟我们一样,继续在这种教育中长大。我们都是不完整的人,但我们至少努力去摆脱不完整。”
为此,杨照的妻子辞职,带着女儿前往德国欧洲求学。而为了保证父女感情的交流,杨照每月也必有几天去德国看望女儿。
2013年,李其叡到德国诺汉威音乐学院读书。因为语言和习惯的隔阂,她十分痛苦,听不懂德文,自己又脱离了原有台湾的环境,在德国也交不到新朋友。摆脱了台湾教育那种被强加的痛苦,李其叡又面临新的痛苦。
令父亲杨照欣慰的是,她没有退缩,而是选择了勇敢的承担。
在德国上学,李其叡最初忍受不了教室太吵闹,因为总是很多学生发言。她后来才理解,原来在德国,允许所有人说话,所有人发表自己的观点,而不是只有优秀学生才有资格发言。
同样的,一个学生主要的学习时间,不像台湾所认定只是在学校完成;一个学生主要学习的内容,也非学校、老师、课本所给予的内容。学校所提供的,是一个学生自我学习过程当中,不时提供协助与检验的地方。德国整个教育体系,就是致力于培养学生自我摸索与自我学习的能力。
李其叡也开始做自己的主人,自我学习的主人。
德国的经历改变了李其叡,而她也给杨照以思考。杨照说:“以前我更多的经验来自美国,现在,我看世界的方式多了一个窗口,我开始从德国和欧洲思考问题。”
一次次近距离的观察,女儿的亲历,让杨照更停不下评论的笔,疾呼改变台湾的教育。他呼吁,孩子需要的,其实不是生活教育、艺术教育、文化教育,而是享受生活的教育、享受艺术的教育、享受文化的教育。“要教孩子别当不懂生命乐趣的笨蛋!”
杨照还直斥教育最大的悲哀,就是“硬将考试、应付考试理所当然地等同于学习。学习,再重要不过,然而考试却常常是浪费生命。”
台湾社会,因为臃肿而显得麻木。杨照却像一只牛虻,不停刺醒它。作为知识分子,杨照在担负自己的责任和使命。而他,也在让自己成为一个好父亲。
杨照说:“我从不认为自己是在教育孩子。我不喜欢将‘教育’或者‘引导’这样的词用在家长对待孩子身上。我觉得,不是教育孩子,而是陪伴孩子;不是引导孩子,而是察觉孩子是个怎样的人,给他提供尽可能广阔的空间,让他自己去摸索,从而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路。对家长来说,越早放下自己的主见,对孩子越好。就像不要假设自己这么了解这个世界一样,自己也不可能这么了解一个孩子。珍惜孩子不照自己的预期,让他有机会找到自己的路,快快乐乐地成长、生活,作为一个人。”
03
“哪个国家的教育最值得我们学习?”
——对话杨照。
niwo:在所有国家的教育里,德国的教育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吗?
杨照:没有任何一个教育系统是完美的,德国教育也不完美。它有它的优点,也有它的缺点。但我体会到的,德国和中国大陆、中国台湾的教育,差别最大,对照最强烈。尤其在尊重小孩的自我人格的形成、自我人生的选择方面,德国教育有太多地方值得我们学习。
芬兰教育对教育资源的分配,对中国大陆和台湾,也大有参考价值。
我们很自然地认为,好学生应该有好老师教,好老师就教好学生。每一个关心孩子教育的家长,都会说,我的孩子表现很优异,需要好老师教。但芬兰人觉得很奇怪。因为他们认为,好老师需要教最需要教的学生。作为一个好学生的奖励,是老师不干预你,不管你,坐到教室最后,去享受更多的自由,去自我学习,这是多么过瘾的事情。
niwo:是不是好学生到最后不需要老师来教了,自我教育就可以?
杨照:这就是德国或者芬兰教育追求的目标。他们认为,学生如果越早独立学习,独立思考,这个教育就越成功。
niwo: 你在“关于孩子的生命六堂课”里,提到教育缺乏批判精神,还举日本京都大学百年校庆的例子。台湾有像京都大学这样的学校吗?
杨照:京都大学以批判学校、批判校史,而不是张扬学校成就的方式,来纪念自己的百年,我很感慨。
京都大学的文化非常奇特。它产生诺贝尔奖的得主,在全世界的大学里,排名非常靠前,甚至超过东京大学。日本的教育体系因为有京都大学的存在,而变得非常不一样。
京都大学几乎在研究的所有领域,都有京都学派,长期有一种非主流、独立的、反省的精神,来对抗主流,质疑主流。京都大学的师生是日本教育的异类,他们也以异类自豪。作为一个自卑的异类是一回事,作为一个自豪的异类又是另一回事。只有自己自尊、自爱、自信,才会自豪。
台湾没有这样的大学。在以前,台湾大学还保有这样的气息,但现在也不存在了。
niwo:您曾说,台湾一个在社会上备受欢迎的老师,在大学开的音乐史课程,学生却呼呼大睡。老师说,“因为在台湾学音乐的学生,通常不喜欢音乐。” 是这样的吗?
杨照:是的。这是最糟糕的事情。这就是浪费生命。我们教育的绝大部分,就是浪费时间,浪费生命。
niwo:你对女儿满意吗?你对自己作为父亲这个角色满意吗?
杨照:我很自在。因为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做了什么选择,我得到了什么。我服膺道理,但没有道理的事情,我不会听从。不管做什么,我忠于我的原则,忠于我的规范,我对我的人生非常满意,因为这就是我自己。
包括我和我女儿之间的关系。每一个阶段,我很清楚,我作为一个父亲选择的是什么角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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